RS Story|惠特尼·休斯顿最后的时光
她离开康复中心,到洛杉矶参加格莱美颁奖典礼,但她对生活和事业重新踏上征程的祈愿,最终还是破灭了。

时间进入2010年之后,惠特尼·休斯顿(Whitney Houston)曾试图让她的生活和事业重回正轨。尽管与精神疾病和毒瘾斗争了多年,毋庸置疑她依然是一位R&B巨星,拥有庞大且忠实的粉丝群,以及音乐界内众多热情的支持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时任RCA唱片公司总裁的“金耳朵”Clive Davis,正是他发掘并引导了惠特尼一路走向流行天后 。接下来,我们将试读来自音乐记者 Gerrick Kennedy 的新书《Didn ‘t We Almost Have it All: In Defense of Whitney Houston》(Abrams出版) 的部分章节,她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扣人心弦的第一手资料,讲述惠特尼在洛杉矶度过的那个盛大周末,也是这位歌手试图重返昔日荣光的最后一次悲剧性尝试。
2011年5月,惠特尼·休斯顿自愿接受了一轮毒品和酒精治疗。她戒毒不仅是为了她自己和女儿Bobbi Kristina,还因为她想工作。惠特尼和制片人 Debra Martin Chase 终于开始了《闪耀的花火(Sparkle)》的翻拍工作,这原本是承载惠特尼满腔热忱的项目,但随着原主角、才华横溢的“R&B公主”Aaliyah 意外去世后,这个项目也被搁置了。1976年原版电影上映时,十几岁的惠特尼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就这么不知疲倦地看了几个月。在新版本中,《美国偶像》冠军 Jordin Sparks 饰演女主角,Carmen Ejogo 和 Tika Sumpter 饰演她的姐妹,惠特尼则饰演她们的母亲,一位现在专注于教会的失败歌手。人们对惠特尼时隔15年来的第一个电影角色,以及再次见证她献唱电影原声带充满期待。不过,这份期待也伴随着某种疑虑,那就是,她准备好了吗?她能振作起来吗?在一次电台节目和2011年的一次采访中,Clive都公开表示过,除非惠特尼的声音恢复,否则他们不会再出新专辑。但惠特尼想让全世界看到她的胜利。她也知道,尽管人们喜欢看东山再起的故事,但留给她的机会并不多。
电影《闪耀的花火(Sparkle)》
惠特尼全身心投入其中。在电影拍摄期间,她会按照要求做药物例行筛查。她彻底洗心革面,重新成为了惠特尼·休斯顿,但这一切都太短暂。“在拍摄《闪耀的花火》的最后一天,她告诉我:‘我对我们的下一部电影已经有想法了,’ ”Chase 在传记片《惠特尼(Whitney)》中回忆道。“我不觉得她想离开。因为她有目标,有爱她的人。我可以想象她回到Alpharetta家中的样子,在某个清晨——或者更有可能是某个下午——醒过来,却没有起床的理由,世界上空无一物。”
2012年2月初,为了摆脱明星身份和媒体,惠特尼用她祖母的名字匿名入住了贝弗利希尔顿酒店,“Elizabeth Collins”被安排在四层的总统套房。彼时惠特尼刚刚抵达洛杉矶,随行人员不多。那是格莱美周的前夕,在这个音乐界最重要的夜晚到来之前,人们每天都忙着喝酒、派对和溜须拍马,乐此不疲。惠特尼出席 Clive 的年度晚会是意料之中的事。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她用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宣告了胜利,同时也提醒着,我们是多么希望她的辉煌能一直坚持下去。在这样的夜晚,她只是我们的流行天后,她可以只是惠特尼·休斯顿,不必去担心公众的评判——因为没有人比一屋子艺术家和制作人更希望看到英雄的崛起,这些人都经历过自己的成功和失败,都在努力避免被拍死在音乐的沙滩上。
在 Clive 的晚会上,惠特尼永远是最闪亮的美人。她正在洛杉矶调整她与 Sparks 在《闪耀的花火》原声带里做的合唱,在城里录音给了她为 Clive 演唱的机会,她想让这位老友早点听到她与 Harvey Mason Jr 合作的复古灵魂乐。Clive 喜欢那张欢快的唱片,他也很爱惠特尼,总是因为惠特尼戒不掉抽烟的习惯而教训她,还会真诚地劝告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惠特尼把《闪耀的花火》视为她回归的起点,而尽管 Clive 非常希望他的姑娘能华丽回归,但她无法再像上次那样自如了。这次她必须准备好——真正做好准备——并且她必须证明这一点。
晚会前两天,我来到比佛利希尔顿酒店的宴会厅,准备采访 Clive、Brandy 和 Monica。这对R&B小天后此番重新聚首,录制她们1998年的大作《The Boy Is Mine》的后续合唱,并准备在 Clive 的晚会上表演,以此来宣告她们的重聚,并就此埋葬90年代被媒体煽动起来的嫌隙。这是两个年轻的黑人女孩,深受惠特尼和教会的启发,在那个R&B与嘻哈逐渐相融的时代,她们都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振奋人心的R&B之路。她们的音乐定义了一个时代,联手打造《The Boy Is Mine》是明智的神来之笔,在这首火热性感的二重唱中,她们为了一个男人而争吵。而在歌曲大火之后,媒体和粉丝都希望两人在现实生活里真的打一架。Brandy 和 Monica 钟爱惠特尼的福音歌,而我也钟爱 Brandy 和 Monica 的福音歌,所以当乐队排练时,我基本上都是飘在大厅里的,因为太兴奋了。她们十几岁的巅峰状态已经过去,这两个女人在舞台上紧张地唱着《The Boy Is Mine》,而我则是全场为数不多真正关心她们的记者之一。现场挤满了国内外媒体,大部分人都是来与这位“金耳朵”谈论他的传奇派对的。我被安排在当天的最后采访,因为我要求(好吧,是乞求)与 Brandy 和 Monica 待上最长的时间。我调整了下我的镜头,准备记录她们与整个乐队的第一次完整彩排。就在她们唱歌时,我听到从后面传来一阵阵喘息声。
通过余光,我看到一个女人拖着步子向舞台走去。是惠特尼。不是那个第一次在MV中就惊艳我的惠特尼,也不是在《保镖(The Bodyguard)》、《待到梦醒时分(Waiting to Exhale)》或《天使保镖(The Preacher’s Wife)》等电影中深深吸引我的惠特尼,更不是两年前我见到的那个面对雷鸣般的掌声,丛容鞠躬致谢的惠特尼。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很陌生,显然她喝醉了,衣服乱糟糟的,头发像在游泳池里泡过似的湿透了。但她脸上挂着那令人熟悉的灿烂微笑,如此容光焕发而温暖,这是我曾经见过无数次的笑容。大厅里喋喋不休的嘈杂令我的胃越来越难受,这个微笑在一瞬间让我倍感安心。我与她只有一臂之遥,这个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让我痴迷于R&B与流行音乐的女人。尽管眼前的她只是迷失在毒瘾中,她甚至没有心思考虑要如何出现在一个满是新闻工作者的房间,也根本看不清这一屋子的人是怎么接待她的。当社交媒体成为我们消费名人的主要平台时,惠特尼宛如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感觉现场随时都会有人发推特。当惠特尼疯狂挥舞着双臂与 Monica 交谈,或是跌跌撞撞穿过舞台找 Brandy 说话,在他们准备表演时跑去拥抱 Ricky Minor(她长期合作的音乐总监)时,屋里的人甚至都懒得掩饰自己的窃窃私语。
大约一个小时后,当惠特尼再次回到大厅时,人们只是对她刚刚跑去游泳池边倒立深感疑惑。她看起来醉醺醺的,但除了对她的表现感到异常尴尬之外,没有人会想到他们正在目睹某个人生命中的最后48小时。这次她的女儿 Bobbi Kristina 跟在她身后。有这样一对挣扎在毒瘾和恶劣婚姻关系中的巨星父母,在承受了名声的重压和八卦小报无间断的骚扰后,如今她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我注意到,在这个满是白人记者的空间里,惠特尼只向和我站在一起的黑人记者们打了招呼。尽管惠特尼与媒体,尤其是黑人媒体的联系可能很微弱,但她非常清楚黑人媒体在出席这种活动时所面临的困难。直到现在,我依然在适应作为《洛杉矶时报》的记者在接触名人时所享有的特权,但我想惠特尼是很乐意看到一群年轻的黑人记者站在一起的,他们见到她时很兴奋,并且不会下任何评判。她认为我们是足够安全的,所以当她走进 Brandy、Monica 和 Clive 接待记者的侧厅时,她示意 Bobbi Kristina 紧紧跟在我们身边

每当我回想起那个下午,我总会想起一对白人记者,我看到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机拍摄惠特尼,嘲笑她的表现。全世界最顶级的流行歌手之一,此刻高高在上、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这里,而房间里涌动着尴尬,这个画面实在是太超现实了。我不喜欢那些窃笑或耳语,但我也不能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切。那两名记者狡猾地把手机对准惠特尼,我非常清楚他们很可能发布这条视频,或者把视频嵌入到他们的文章中,那一刻我为惠特尼感到无比惋惜和悲伤。她永远是故事的主角,即使她不是故事本身。我相信最正义的选择,就是不要去传递不好的事情。是的,“保护惠特尼”的愿望激发了我的动力,同时我也觉得这不公平。我去那里是为了写 Brandy 和 Monica 的重聚的,不是为了记录什么排练时发生的奇怪小插曲。我问我的编辑,如何以最尊重的方式描述她的出现,既能保证惠特尼意外现身的新闻价值,又不会听起来太龌龊。我们最终选择了“松散而活泼”这个表达。我相信惠特尼跟我们打招呼,只是因为我们是年轻人、我们是黑人并且很喜欢她,但我也能感受到她觉得是受我们保护的。不仅是因为我们站在她这边,还因为我们是全场唯一没有盯着她看或对她傻笑的人。外面每个人都能听到她在那个房间里,当着镜头的面大喊大叫,然后格莱美的一位公关人员非常礼貌地过来,请 Kristina 进去把她妈妈带走。
她也确实那么做了。惠特尼和 Kristina 蹦蹦跳跳地走出房间,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朝出口走去。向 Clive 或 Brandy 或 Monica 询问下午的惊喜访客显得有点矛盾,但假装那天完全没有被惠特尼所影响,也太惺惺作态了。面对我的录音机,大家都非常亲切;当 Clive 要去为晚会做准备时,他甚至纵容我代替他坐在 Brandy 和 Monica 中间的位置。半个小时后,我站在酒店大厅里,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惠特尼。“他们还在里面吗?”她问,声音只是略微有些沙哑。我点了点头,然后向她倾诉了我的敬慕之情,以及她是如何影响了我和我对音乐的热爱。可以说,她的存在,是我想为流行歌星执笔的重要原因之一。当我得知她去世时,有一抹来自她眼底的悲伤,永远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中。尽管眼中有悲伤,她的笑容总是那么灿烂而温暖。惠特尼轻轻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亲爱的。愿上帝保佑你。” 然后就这样悄然离去,正如她的到来。
那天晚上,和格莱美周的每个夜晚一样,我和我的圈中好友们圈游走于各大派对之间。当我们跌跌撞撞地来到Tru夜店时,我们的脑子还沉浸在上一个派对 Mary J. 的表演里,Belvedere伏特加如流水般供不应求(他们是赞助商之一)。Kelly Price 正在Tru主持一个R&B派对,格莱美颁奖典礼直播历来不重视这一流派,它被流放到主会场对面举办的非直播预演中。在当时,R&B还没有开始它的新一轮主流复苏,所以Tru的活动主要是为了声援这一群体,尽管它在流行音乐中无处不在,但它自身的影响力却在不断减弱。我们到那时,现场一片骚乱。夜店已经爆满,保镖正在和 Price 的人吵架。外面都在说惠特尼出现了,但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挤进去的念头,选择买两个煎饼填饱肚子。
依旧是一个狂欢之夜。第二天早上,头条新闻全都在报道Tru里的派对。惠特尼被爆出酒后为了 Ray J 痛骂《The X Factor》前参赛者 Stacy Francis,并被拍到摔倒后腿上流血的照片。此外她还和好友 Price 即兴表演了一首短暂的《Jesus Loves Me》,再次显示出她的嗓子已经不复从前。此前只关注着她和前夫 Bobby 的那些媒体,瞬间全专注于解读她和 Ray J 之间关系。他们之间有17岁的年龄差,Ray J 正是那个与 Kim Kardashian 拍摄性爱录像的人,以及惠特尼在他姐姐 Brandy 人生中的地位。两人始终没有透露过他们友谊的实际性质,但我们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假设。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试图另寻新欢,这并不有趣,也没什么新意,但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她评头论足。
惠特尼的助手 Mary Jones 已经准备好了惠特尼要在 Clive 的晚会上穿的礼服。在洛杉矶的大部分时间,惠特尼都在派对狂欢,然后在社交平台上找到自己的身影。但今晚,她将成为晚会的主角;在这里,迎接她的将会是坚定的爱意、赞赏与接纳,即便这意味着要对她近年来的堕落视而不见。这并不是一个评判,只是我们不必假装,好像维持这个复杂的娱乐产业持续滚动的某些东西,不是导致这一切的共犯。每个人都希望惠特尼能“赢”,再次战胜这一切。她的晚会时间永远是一个至胜时刻。每一年,这个 Clive 的“golden girl”启发着众多热爱这个舞台的年轻艺人, Brandy 和 Monica 就可以说是她的直系传承人。没有她打破那道屏障,他们不可能成长为统领流行及R&B乐坛的天王天后,也不会成为无数少男少女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惠特尼为 Mariah 打开了一扇门,而 Mariah 又为 Price 开辟了一条路,唱片公司根本不会把宝压在宗教歌手出身的 Kelly Price 身上。观察当代流行音乐或R&B的任何一面,追本溯源都会回到惠特尼身上。
《When You Believe》
在那场晚会上,Clive 将向她,以及在场的所有人,再次强调这一点。她的一切成就都将得到颂扬。她将如众星拱月般回到属于她的顶峰,不会再有人时刻提醒她不该做什么——或者她再也无法成就什么——人们只会提到她曾激励了谁,她的音乐改变了谁的生活。就这样,Mary 摆好了惠特尼要穿的礼服,随后离开去处理事务。当她回来时,房间里一片漆黑,水从浴室里慢慢渗出;惠特尼面朝下,漂浮在浴缸里。一切都太迟了。她依旧在那场晚会中,那个她曾无数次闪亮登场的晚会,只是这次她没能等到谢幕,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为她起立鼓掌了。就在崇敬她的观众期待着再次被她的光芒所震撼,等待着迎接她的回归之前,英雄已然倒下。
接到编辑的电话时,我感觉体内的氧气在一瞬间被抽干。当时我们的一位同事正在斯台普斯中心观看 Rihanna 的排练,同行的一位制片人接到了通知。就这样,当她的团队终于开始做那件他们长久以来从未做到的事情——即控制媒体报道时——这个不幸的消息已经以最原始的方法传遍全城。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消息得到了证实;这一消息将被信任的记者发布,同时避开TMZ娱乐网站。

惠特尼去世了。像是被命运的齿轮推下深渊,又似乎无可避免。她的悲剧在这个行业里无限重演,熟悉而令人疲倦。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接受这一场景:她的身躯被安置在房间里——那套她永远没有机会再穿上的礼服就在不远处——与此同时, Clive 的派对仍在继续。“一言以蔽之,惠特尼不会希望音乐就此停息。”Clive 告诉观众。这是一个残酷的、莎士比亚式的结局。世界上最伟大的表演者之一,在她导师的年度晚会前夕,就这样离世;她的尸体躺在楼上的房间里,而晚会仍在继续。Clive 当然很伤心,但晚会照旧举行的决定,是如此荒诞地映照了演艺界的一句老话:The show must go on。是的,演出在继续,就在验尸官等待着将她的尸体从酒店运走时。在众人面前,Clive 做了他最擅长的事,他带着大家回顾了惠特尼取得的所有成就,以及她用声音所激励的一切;是那个美妙的、超凡脱俗的声音,带领我们和她一起于音乐的宇宙星辰中遨游。惠特尼没有等来属于她的、盛大的复出,但她仍然是我们的英雄。因此,如同每次英雄陨落我们都会做的那样,我们重新将她奉于殿堂,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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