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开车是件无聊的事情,因为新疆太大了,公路总没个尽头。举个例子,一个且末县的面积就相当于好几个英国,解放前从南疆的喀什到乌鲁木齐,要走两个月。那时候要饭的都得整头毛驴骑骑,不然走不到下一个村子就饿死了,这些话,张贤亮先生在他的小说《肖尔布拉克》里做过描述。

艾福杰尼

回到篝火旁

所以,在新疆,一上公路就觉得累,公路两侧除了大石头就是小石头,连个参照物也没有,油门踩到一百也不觉得快,几十公里也不会遇到一辆车。偶尔过来一辆,“嗖”地一声,吓人一大跳,开得太快了。然后,又是遥远的地平线。

新疆的“地广”毋庸置疑,但至于是否“人稀”这一点,始终存疑。因为你可以在全国各地看到维吾尔族同胞的标志性俊美样貌;也能在你的歌单里看到,总有一首歌的唱作人,来自新疆。尤其是近几年,在说唱文化猖炽的年代,一大帮来自新疆的Rapper扬帆起航,在世界各地留下自己的足迹,艾福杰尼便是其中一马当先的存在。

在新疆,人们对音乐有种与生俱来的热忱,很多人对音乐的初始记忆跟艾福杰尼一样,是从自家的饭桌开始的。“在家吃完饭,就会有人拿起吉他弹唱,这样的音乐场景特别多,尤其是逢年过节,即使到现在也是这样。”艾福杰尼每次这样跟我描述起家里,描述起新疆,眼神都会变得更加质朴,且对之向往。

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关于为什么新疆催生了那么多音乐人的问题,也就不言而喻了。

出生在90年代的艾福杰尼,接触各类音乐已经不是难事,街边的音像店里有各种他喜欢的街球Mixtape视频、打口碟,“也不知道那些是正版还是盗版,反正那会有什么就听什么,特开心”。

艾福杰尼那一代的孩子们,就在这些音像店里、在篮球场上,逐步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说唱音乐文化,而那一时期,在新疆,流传最广的还是West Coast。

放在今天看,西北人听西海岸、玩西海岸似乎是那么地顺理成章,但当我强行关联并问到是不是新疆音乐的标签性让音乐人选择狭隘时,艾福杰尼连忙否定。在他的认知里,首先,新疆不只有Rapper;其次,更不该被“西海岸”框定。“新疆的音乐人有很多,包括玩爵士、R&B、Soul的……Rapper只是一小部分”。

我观察过一些新疆音乐人的作品,包括艾福杰尼所做的一部分关于新疆的创作,他们大多爱用质朴的形容词,褪去了矫饰的文字。当代诗歌的另一常见操作,就是将平凡的事物与不平凡的意象联结,而新疆的音乐,或者说新疆的音乐人,已经熟练掌握了举一反三的联想艺术。这种讳莫如深的西域特质在新疆的音乐人身上代代相传。这是一方水土赋予给他们的,你可以说这局限于地域,但一定不局限于曲风与形式。

音乐人总会不由自主在作品里融入自己的思想,像是语言的延伸,也是境界的体现。然而那些扎根其城市,依靠城市土壤生长的创作者们往往都逃不开自己的音乐与城市属性的干系。“来自新疆”这个属性确实影响了艾福杰尼很多,他的口音、他的性格……这些东西,无论是他曾留学澳洲,还是如今长居北京都无法改掉的,“这不是烙印的问题,新疆就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离家去远方留学,让艾福杰尼吸收了更多元素的Hip-hop风格,他自认为如果没离开家过,自己大概率还是在做音乐,只是或许会更加Local。他在澳洲留学时写了自己的第一首歌Let it go,连他自己也忘了具体是在写什么,只记得在当时,无论如何,就是要Let it go。

然而兜兜转转,他还是又回来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现在回新疆的频率少了些许,但他始终期待着某一天可以彻底回到新疆发展,“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凯旋,就是那种解甲归田的感觉吧”。

这或许也是众多远离新疆,在外打拼的音乐人们的共同期待。“像我和黄旭在北京,A3他们在上海,那奇沃夫他们在成都,艾热他们在深圳……新疆太大了,大家出来打拼基本上都不在一个城市。但我们都有考虑过,如果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够和大家聚在新疆一起做音乐,让更多人通过我们的音乐了解新疆”。

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可能终归只是某种美好的期许。

艾福杰尼生长的库尔勒,算得上是沙漠里的绿洲。雨季的库尔勒,是沙枣花开的时节,空气都是潮湿的花香,花香浓郁得粘手,出门就能看到天山上像冒烟一样笼罩着乌云。记得莱蒙托夫在他的《当代英雄》里毛写过外高加索的古德山,也许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艾福杰尼说,“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昼夜温差等等,在大城市里完全感受不到。”是啊,大城市是一片又一片由钢筋铸成的水泥森林,而像新疆这样美好的地方,大概率都不会趋同于我们所谓的“大城市”罢。

或许正因为如此,越来越多的新疆音乐人选择走出去,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所以不像成都、重庆、西安、长沙等城市的Rapper们有那么强的“帮派感”,但五官与口音,以及一切能证实他们来自新疆的东西,都足以将他们凝结,无论他们分散在何地。

他们带着独特的新疆气质游走在各地,让更多的我们听到来自新疆的声音,听到那个美丽的地方。

高山,戈壁,沙漠,还有扎辫子的姑娘……新疆是他们,是艾福杰尼生命中的一部分,正如一个人的父母、兄弟姐妹,时间和距离必然无法割断这种强烈的联系。

“星空下我们被治愈着的灵魂不用害怕再流浪,如果你也迷失在伪装的生活记得回到篝火旁”。

 ——艾福杰尼《葡萄架下的篝火》

Hip-Hop in 新疆 

我们玩儿的也是“西海岸”

雪山、草原、沙漠、戈壁,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开朗外向、性格奔放、吃辣嗜甜、能歌善舞的新疆人。2018年《中国新说唱》舞台上,大放异彩的“天山四子”艾热、马俊、多雷和那吾克热更让大众对新疆舞曲有了新的认识维度,连同前一年热度颇高的艾福杰尼、黄旭,人们开始以“新疆”这个更广泛的地域属性囊括出身在这里、玩Hip-hop的创作者们。

此后两年间,“新疆Hip-hop”的话题在媒体域、舆论场屡见不鲜。讨论者们纷纷从自身角度出发,试图分析Hip-hop,这种完全发源于美国的街头文化,是如何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最终扎根于天山脚下。

其中就有人因为新疆之于整个中国的地理区位,把这里戏称为“西海岸”。不过纵观新疆的Hip-hop文化发展史,我们会发现,这个“巧合”,的确既巧妙,又合理。

# 西海岸的律动 

# 扭脖子的新疆舞

Hip-hop是一个合成词,由“臀部”和“小跳”两个单词共同构成,直译就是“抖动着的臀部”。在音乐律动中,人们身姿摇曳、自由摆动,以心灵沟通、情感释放为导向是Hip-hop舞蹈的精髓。简而言之,强调的是极致的表达。 这种诞生于布朗克斯街头的风潮最终席卷全美,1984年导演乔尔·希尔伯格(Joel Silberg)以洛杉矶麦克阿瑟公园的俱乐部Radio-Tron为蓝本,拍摄了霹雳舞主题音乐电影《霹雳舞》(Breakin’)。 

当它远渡重洋,到访传统民族舞蹈一向以含蓄、温婉闻名的中国,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在当时,西方文化正极速涌向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土地,广阔的海域上浪花四起,令人眼花缭乱。 一批年轻又新锐的创作者们积极地新陈代谢,霹雳舞的浪最终打到了遥远的新疆。1988年,天山电影制片厂出品歌舞片《西部舞狂》,成为目前公认的新疆Hip-hop文化史的开端。

在这个国人完全不识何为Hip-hop的年代,导演广春兰拍下新疆的维族姑娘、工人们下班后,在练功房、俱乐部、乃至街头巷尾切磋舞蹈的情景。霹雳舞、迪斯科这些完全外来的时髦元素自然而然地融入新疆人的日常。伴随《犯罪高手》(Smooth Criminal)、《我只是不能停止爱你》(I just can’t stop loving you)、《击溃》(Beat it)等当年国际大热的单曲,swipe、moonwalk、windmill等动作和抖肩、扭脖子一起,出现在新疆青年们的舞步中。

 Breaking文化就此生根发芽。新疆本土舞蹈的构思、节拍和情绪传达自成一派,对韵律、鼓点的需求却与美国西海岸旋律说唱引领下的动感异曲同工。所以在后来许多人眼中,新疆Hip-hop起源于街舞。

 B-boy Hill,AKA哈山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说,音乐、舞蹈是自己日常生活中相当稀松平常的组成部分。九十年代,家乡热爱跳舞的人很多而且非常纯粹——爱的就是舞蹈本身。穿着肥肥大大的裤子,模仿劣质录影带是每个青年人成长的必修课,舞感简直可以说是与生俱来。几个城市之间的Battle也是常事,浓郁的街舞文化滋养了一代人,DJ、涂鸦、滑板这些嘻哈元素纷至沓来。 

到千禧年,其中的佼佼者逐渐突出重围。比如后来蝉联两届中国大学生街舞比赛冠军、闻名全国街舞圈的组合DSP。他们不仅把新疆的街舞带到全国,更回归本土,以乌鲁木齐为圆心亲身践行、倡导Hip-hop文化。

主理人普开在采访中这样描述那时候crew“玩”在一起的盛况:“动感地带”来新疆做推广,经常包一辆大巴四处演出,车上装着新疆最早的一批Hip-hop之子,他们把Hip-hop带到新疆各地。 

响应号召的青年人中,有两个小伙子,Zenjir、B-Bank,跟着跳了一段时间以后,转而投入Hip-hop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说唱。没过多久,新疆有了第一个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说唱团队,Six City。

 在视频、影音尚未完全发达的年代,新疆Hip-hop开始用更具体的方式书写自己的历史。2004年,Six City录制发行《新疆的Hip-hop比内地玩的酷》。这首名字充满挑衅、实则白描日常生活的歌曲,某种程度上宣告了新疆说唱江湖的壮大。

 Hip-hop party在新疆流行开来,初露锋芒的Rapper们在那里寻找同类,野蛮生长,新疆Hip-hop走向第一次繁荣。

# 不同的Gangster 

# 相同的Hip-hop精神

互联网时代,大大降低的沟通成本使得说唱圈子在今日早已不像当初那般帮派林立下,自说自话,风格迥异。但2022年的超级碗(Super Bowl)中场秀,Dr.Dre和Snoop Dogg同台时,他们合作的经典曲目Still D.R.E响起,我们很难不怀念东西海岸各自为阵的时代。

 还是八十年代,以纽约为根据地,东海岸的Afrika Bambaataa等人打下的坚实基础让说唱这种音乐形态不再流于街头,走向规模更大更规范的舞台。此时的西海岸,从洛杉矶、加州驱车赶海人人都可以做到,享乐主义、纸醉金迷一度甚嚣尘上,西部的音乐人们用性感的发音、适合派对气氛的旋律节奏讴歌这一切。

 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费城歌手Ice-T发布6 in The Morning是西海岸第一首Gangsta Rap,流畅的Funky曲调引领听众开始一场别样的街头之旅。赌博、暴力、犯罪……城市之光的另一面照进西海岸的舞曲中。

Ice T Presents the Westside

N.W.A紧随其后,与Dr.Dre、2PAC等后起之秀一齐将Gangsta精神良莠不齐地发扬光大。为与对岸抗衡,让自己以及所代表的地方在乐坛博得一席之地,西海岸的rapper们平衡着悠闲的曲风和不可磨灭的愤怒,既保留了使用采样的旋律性,又用凶狠、直白的歌词描述着眼见的不公。 

旋律是连接歌手和听众的桥梁。

朗朗上口的Beats吸引人们进入,再用极具攻击性的歌词把残酷现实一层层剖开,Gangsta Rap、West-Coast Hip-hop逐渐成为九十年代美国说唱的主流。被欺压的人们发现了一种宣泄方式,叛逆、自我标榜成为当时的音乐人们最普世的价值观。 

回到中国,刚刚接纳说唱这种舶来品的新疆Rapper可能没想这么多。DJ采样、经过混音后播放的旋律适合Party,就会被年轻人们追捧。新疆老牌说唱团体DANK拍摄的一系列纪录片中,来自博乐市的“井盖儿”组合在入行之初的创作大多模仿西海岸吹来的“洋风”。

 他们在后来的采访中反思了早年生搬硬套“票子”、“车子”、“妹子”的肤浅,不过这其实是Hip-hop文化在新疆乃至全中国处于发展初期时不可避免的尴尬期。

新疆处于中华大地的西北一隅,这里不仅聚集了多达46个少数民族,还与俄罗斯、哈斯克斯坦、蒙古、印度等8个国家接壤,本身就有太多太多可以言传的故事和传说。

很快,新疆Rapper们用越来越多的Party、Freestyle battle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来自以新疆区号命名的厂牌099X,马俊,在2010年以一个异乡人、挑战者的姿态拿下了Iron Mic在北京愚公移山举办的十周年总决赛。更为人称道的一点是,马俊的Flow歌词充满巧思和特色,与其他态度傲慢、脏话连篇的Battle MC形成了鲜明对比。 

马俊一战成名,说唱圈子也开始望向遥远的西北,在那里也有一群年龄相仿的人用说唱的方式讲述自己的观察,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马俊的同学,还没有拍出《我不是药神》的文牧野,同样关注到了维族青年们和老一辈面对新文化的挣扎、冲突和弥合,拍出马俊亲身经历改编、本人出演的短片Battle《斗争》。短短11分钟,足以窥斑见豹来自新疆的新生力量困惑和追求的是什么。 

新疆说唱也一扫早前短暂停滞的阴霾,马俊似乎为还在天山脚下的孩子们打了个样,努力与坚持,不随波逐流,机会到来之时才有梦想成真的资本。而这或许也不需要你拥抱商业,全然放下自己的信仰。

 刻在DNA里的乐感、舞感让新疆Rapper们兼顾了歌曲的内容和适听性,艾热与王以太红遍所有平台甚至超过节目本身的热单《星球坠落》,就是其中的典型。拨开旋律糖衣,新疆其实还有很多尚未被发掘的“宝藏”Rapper们,在录音室里反反复复思考未来与过去,真实与虚伪,时而垂头丧气,时而踌躇满志。


语言曾经是新疆Rapper进入更大市场的障碍之一。2017年《中国有嘻哈》的舞台上,Athree的维语说唱被导师之一的潘玮柏痛批,一度陷入自我怀疑。在后来的访问中,他坦诚说,强迫自己用普通话进行创作,好比被掐住了脖子。

 内容完全屈从于形式当然难出好的作品。旋律或许是越过语言门槛的扶梯,听众们随音乐节拍渐入佳境,好故事和优质思想会在大浪淘沙之后被历史记住,成为经典。当然,新疆的“儿子娃娃们”要跨越和挑战的,可能远不止能被写出的这些。

街舞、说唱综艺的走红,一批新疆Hip-hop文化中生长起来的家长们不再对Hip-hop抱有偏见,但多元民族、传统习俗丰盛的地域性优势正在大范围消退。文化融合的时代到来,新的技巧和创意搭乘网线,以更快更精确的方式影响又一代Hip-hop玩家。一些独特性被凸显,一些则永远地留存于过去。那些模糊、粗粝的画面里,藏着新疆OG们充满雄心壮志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