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S Cover|张惠妹:第n+1次重生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首“张惠妹”。
出道25年,发行25张全长专辑,14次入围金曲奖歌后,3次获奖,你很难说出最爱她的哪首歌,也可能就是下一首吧。
毫无疑问,张惠妹的出现,为华语乐坛的发展添上过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黄金时代出道即封顶级天后的她已经唱了25年,她的声音不仅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份力量的转化。她的存在,已经不只是传奇。贵为华语乐坛天后,张惠妹在音乐表达上敢于推翻与重建,不论是她的本体,还是她的音乐分身阿密特,二者都不断在音乐中大胆出征,不被名气捆绑 ,成为华语乐坛的开拓者。
从与张雨生合唱《我最深爱的人伤我最深》,到发行自己的第一张专辑《姐妹》,再到如今《偷故事的人》,在张惠妹的音乐作品中,你可以是悲剧的主角,也可以充满生命力,还可以“渡”过某一人生阶段。她的音乐与爱相连接,深刻或永恒——这个时代不能没有张惠妹。
当小女孩,走上大舞台
张惠妹是卑南族原住民,唱歌是她的本能,也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有关她的出道历程,很多人可能都知道:《五灯奖》夺冠却遗憾错过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后来在PUB驻唱被张小燕和张雨生发现并成功签约丰华唱片,成为发片歌手。

RS:从什么时候开始确定自己会当歌手?
张惠妹:其实当初在PUB驻唱的时候,都还不确定自己想走这条路。直到宝哥(张雨生)、小燕姐(张小燕)出现在我眼前,原本这股存在于内心的虚幻感,才渐渐落实。以前我在PUB唱歌的乐团叫Relax,我们从PUB最冷门的时段唱起,但没多久就被换到周五、周六晚上最热门的时段。那时我唱得很疯,还会爬上桌子甩头发表演,台上和台下都很High。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听说有唱片行业的人来看我们唱歌。他们来看表演,有时也会找我们聊聊,但都是跟乐团大家一起聊,我只会躲在角落不发言,也没特别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听说张雨生有来。”我立刻问:“真的假的?他在哪里?”但其实现场人太多根本看不到他。
后来张雨生开始跟我们聊天,他都聊一些很家常的话题,像是问我们都听什么歌,喜欢什么音乐,那个当下,我才感觉:哇,好像有明星知道我。真正接触到张雨生这个明星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可以当歌手。

RS:当上歌手之后,被认出来的感觉是开心的吗?
张惠妹:刚开始是很开心的。我走在路上,有人叫我,我都会打招呼。但后来开始演出,尤其是在舞台上比较尽情表现的时候,我反而开始害怕面对群众。开始害怕接触人,应该是从我发现对方开始失控的时候。我碰到过有人趴在我车上不走,或是在签名会后,我发现自己原来被划伤,血流不止,那感觉很恐怖。所以当我发现我和不认识的人没有保持安全距离,或是我处在一个不能控制的环境,我就会没有安全感,甚至会惊恐发抖。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会让自己暴露在不安全的状态。不过,现在大家看到艺人,其实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疯狂了。只是当年我们那一代的歌手曾经历那样的阶段,我们自己那时的心态可能都还没有调整好,就面对所有的状况,所以会不知所措,甚至心里生病。
天天想你,你过得怎么样
张惠妹的音乐从来都不是华语乐坛唱片工业打造出的“产品”,她出道发行的第一张专辑就是张雨生为她量身打造的,一首《姐妹》 尽显张惠妹的特质,也为她日后的音乐事业奠定了基石。千里马常有,而伯乐相马不常有,张雨生不仅是张惠妹的伯乐,更是最懂她的“家人”。

RS:1997年,张雨生发生车祸意外,后来不幸过世,你们过去合作无间,当下你听到他出车祸时的反应是怎样的?
张惠妹:听到宝哥发生车祸的消息时,我人在台东。当下我没有难过的感觉,只觉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别人说错了吧,我没感受他真的出事了。后来去医院看他,同事都说他很不乐观,他躺在那边,一直没有醒,我摸着他的手和脚,完全讲不出话,只问陈复明老师:“这是他吗?”
那时候我还去录唱,唱歌给宝哥听,我唱的时候,坚信他是可以渡过难关的。我很错乱,明明上个礼拜大家还在录音室开心地聊天啊。原本我一直觉得他会好起来,他不可能就这样不见的,结果他就这样躺着,没醒来。直到他真的走了,我脑子才真的安静下来,开始回想过去所有的认识过程、合作过程、相处的种种,觉得心很痛,终于开始懂得痛。

RS:你是如何度过那段失去他的时光的?
张惠妹:那时候的我,对于生离死别的经验只来自我父亲。父亲是生病很久之后,我从一路看着他、照顾他,从他身体还可以到他身体被消磨到最后而离开。这是我当时对于死亡的认知:人是因生病离开人间。
但宝哥不是生病,他是躺在那里,然后就没了。我不能接受,有时甚至自责。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处在“他不应该就这样走了”的状态,情绪很低落很低落,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我更没想过:那之后我的音乐要怎么办?那时我们还有很多没一起完成的工作。我会回想起,以前我们录音有时到很晚,他开车回家,他又喜欢开快车,我们都会提醒他:不要开那么快,或是要他干脆睡公司。当时的我们有说,但没有那么用力说,都是随口说说:宝哥,你开车小心。我后来感觉自己好像没努力去“预防这件事的发生”,心里非常遗憾难过。
奋不顾身地去唱歌
1998年,出道两年的张惠妹举办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妹力四射”,从兴奋到紧张再到现在的疯狂,舞台上的张惠妹不遗余力释放自我,但也会在演唱会后台眩晕、呕吐,甚至缺氧。她一次次打破自己在连唱场次、观看人数以及售罄时长上的记录。该如何描述张惠妹的演唱会,答案只有:亲临现场。

RS:你在演唱会的舞台,常常唱到奋不顾身,甚至呼吸不过来,需要氧气罩?
张惠妹:不知道为何,我一上舞台唱歌,总是会有某一段时间,进入我根本不知道在干嘛的状态。像是当我唱完某首歌,把所有的感情、情绪都丢出去之后,那一瞬间,我可能不知道我唱了什么音,或做了什么动作,我用尽全力之后,就突然吸不到气了,我需要吸氧气。这个状况一直到这几年都还是会出现,所以我有时会提醒自己:不要放太多,要收一下。

RS:那么不顾一切地奋力演出,如今回首,会心疼自己吗?
张惠妹:倒不会觉得心疼,我都会告诉自己:在舞台上这样的全然释放好像还蛮酷的。前阵子我和家人聚会时,我大姐知道我明年要办25周年演唱会,她问我:“你确定吗?”我从她的眼神和声音感受到她的担心,因为家人都看过我一下台就一直喘、呼吸不过来的状态。我也感受到家人们心里有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唱成这样?”那对身体是不好的。我只能说,那好像是没办法控制的,当我的情绪到了,我就是会这样地演出。
我记得好像是从“STAR”那次演唱会开始,我开始慢慢享受在台上唱到忘我的感觉。当我抬头看着舞台碎纸花飘下,或是撒下的那道光,我的脑波会突然变得很慢速,所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那时,我只有一个感触:我不能忘记这个时刻,如果此刻的我倒下了,那我脑海也会留下眼前所有飘过的美丽画面。
一次返璞归真的成长
在波士顿的求学经历算得上是张惠妹人生中最放松的一段时间。卸下台上光鲜瞩目的身份,她一个人拿起行李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站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她置办简陋的家具,独自一人或搭电车或步行40分钟去上200多人的英文课;她会跟同学们一样在课后含着棒棒糖,会去看莫奈的真迹,去NBA现场看比赛……一个人简单地过着日子,随心所欲。

RS:2005年, 你在当红之际,一个人独自去波士顿留学,让外界都很惊讶。当时为何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
张惠妹:为什么要飞去那么遥远陌生的地方?因为我那时负面情绪已经满到一个很极限的状态,我感觉我要生病了。那时的我,半夜睡觉睡到一半会弹起来,开始大哭,觉得害怕。从成名以来,我始终和压力在对抗,很多心情我宁愿藏起来。但多年下来压力无法排解,绷紧到一个顶点之后,我知道必须要去释放,我要去做一件我不敢做的事,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是独自前行,即使我再害怕再不敢,我也要去做。很庆幸那个阶段我做了这件事。
那段时光“返璞归真”,发生很多我过去不曾经历的事,当下都觉得很荒谬,但事后都很回味。也因为每天面临这些生活上的挑战,我反而忘记了以前当歌手的压力,好像跳脱了那个黑洞。我开始感觉自己很强大: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虽然都是很简单日常的事。

RS:你在波士顿念书时,后来好像还办了一场演唱会?
张惠妹:这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们班上,只有那位台北来的同学知道我是谁,其他同学都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会唱歌,我顶多跟他们说过我是玩音乐的。结果,这个秘密到后来我要交毕业作品时,终于爆开了。
表演的那一晚,我从后台出场,一出场就展现“张惠妹”的气势。一站上台,那些平日跟我朝夕相处的同学,当下个个目瞪口呆,就连我的老师的表情都吓呆了。我记得我唱了十首歌吧,快歌慢歌都唱,还要大家全部跳起来。当下我真的是有一种“老娘要让你们刮目相看”的感觉,因为平常同学们看到的我,都穿着烂烂的运动裤,头发也乱乱的,天气好的时候穿着夹脚拖,天气冷穿双靴子,邋遢得很。那一个晚上,我相信我带给我同学极大的震撼。那是非常有趣的人生经验,对他们,对我来说都是。
飞跃宝岛
张惠妹连续两张专辑销量破百万,全亚洲销量破千万,她不仅两度接受CNN专访,BIO还为她制作个人纪录片在全球23个国家播出。演唱实力备受肯定的她更是在2008年受邀赴日出演舞台剧《杜兰朵》并担任女一号。挑战非母语、非擅长风格演出的她,在舞台上依旧尽显女帝风貌。

RS:2002年你登上《时代》(Time)杂志封面,被视为华语乐坛无限荣耀,在你心中,这是不是一个特别的回忆?
张惠妹:刚开始我其实不太清楚那代表的意义,后来知道了解了《时代》(Time)杂志,我就开始紧张。我记得我是在香港接受访问,为了那个采访,我练习很久,因为知道是很特别的荣耀,很怕自己表现不好。我一直练习一直练习,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恐怖。当时我跟哥哥说,《时代》(Time)杂志要访问我。他的反应是:真的假的?他们一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妹妹有这么厉害。

RS:2008年,你受邀去日本演出音乐剧《杜兰朵》,全程讲日文唱日文歌,那又是一个极限挑战?
张惠妹:我算是硬著头皮去演《杜兰朵》,也充份感受日本人做事的严谨。第一天对本会议的时候,我就领教到什么是震撼教育。那天所有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都在场,导演一喊,所有演员就开始振振有词地念台词,表情都很到位,而且几乎都丢本。那时候,我连剧本里有些字都还看不懂,我一直回头看川哥和翻译老师,川哥当场都被吓到脸色发白了。
后来我每天就是练习把台词念一百遍、一千遍。好不容易念一千遍觉得念顺了,等到彩排对戏时,导演觉得不太对,就直接改本、换台词,他们修改台词的时候,我都默默流着眼泪。那段日子就是一直哭一直哭,又害怕又不甘心,我自问:我真的做不到吗?第一次去彩排时,我也感受到现场日本人的眼光:为何这个主角会选张惠妹?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包括后来的彩排,只要我一表现不好,我都可以从远远的角落感受到他们给我的讯息:来不及了,你有没有在背?
日本剧场界是很严格的,他们认为只要有一个人做不好,就影响所有人。每次的排练都是我卡住,情绪断掉、忘记台词。直到排练的后半段,久石让的曲出来了,我一开口唱,才接收到肯定的眼神。我记得《杜兰朵》总共好像演了五十多场,有时一天会演出两场,但不论是第一场或是第二十或三十场,对我来说,只要一上台,都是第一场,因为日语不是我的母语,我很怕演出时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当最后一场演完时,我超级感动,真心为自己骄傲。
是的,我真的做到了。
金曲歌后的蜕变前夜
2001张惠妹发行了自己的第九张专辑《真实》并凭此专辑首次获得台湾金曲奖最佳女歌手奖,在这之前她虽有众多金曲传唱,单张专辑销量超百万,却没能得到评审青睐。如今,她已经三次拿到该奖项,与蔡健雅并列后冠榜首。奖项的肯定只是张惠妹音乐道路上的加持,对于音乐的忠心选择才是她更看重的“标准”。

RS:还记得2002年是你拿下人生第一座金曲奖最佳女演唱人奖。
张惠妹:第一次拿金曲奖,真的非常高兴。在那之前,我推出过很多张专辑,但始终没缘分得金曲奖奖座。演唱会舞台是我所熟悉的,录专辑也是我所熟悉的,但金曲奖,是很难获得的,得到这样的殊荣,会让自己更加有自信。

RS:你选歌会考量市场的喜好度吗?
张惠妹:刚开始会,因为没把握。在丰华唱片后期,我会被一些外界的话影响心情,像是有人质疑我:“你怎么唱这样的歌?这歌适合你吗?你是不是应该再唱《听海》或是《哭不出来》这样的歌?”当我听到这样的声浪时,我也会产生怀疑,因为当时自己还不够强大。一旦开始自我怀疑就会变得很痛苦,不断地拉扯。那个年代,成名歌手们普遍都会面临这样的状况:要不要突破自己。
其实我刚到华纳唱片时,阿密特就已经在我心里萌芽,但这念头很快就被被压下来。大家一听就觉得没必要:你就是张惠妹啊,干吗要换成另一个人?当然当时的我也没那么有把握。我想,后来是时机成熟了,自己够饱满了,阿密特就出现了。
刻在心底的阿密特
张惠妹一直强调自己出生于台东县卑南族,在音乐中她也决定以自己原住民名“古历来·阿密特”来演出更多不一样的作品。阿密特是一位具有“期间限定”身份的歌手,她拥有全新的音乐意识,但意识并不具体存在,也不需要有固定的逻辑想象。“只为唱歌而活,只为音乐而生”,这是阿密特,也是张惠妹。

RS:阿密特这个身份在你的灵魂里埋了多久?
张惠妹:非常久。我记得最早想要有这个身份的时候,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开始讨论自己卑南族原住民的名字。当时我就非常好奇:那我的是什么?妈妈说:是来自我的阿祖(妈妈的祖母),她也很会唱歌,她的名字就叫阿密特。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想:如果我是阿密特,可以做什么?
阿密特后来会真正爆发出来,是当越来越多人说:“阿妹怎么唱这样的歌?我们不喜欢。”他们用一种很既定的框架认定张惠妹就是要唱情歌,或是就是要唱某种快歌,不能去唱一些他们认为“奇怪的歌”。当这样的声浪开始出现时,我脑中萌生了:那我就以阿密特的身份来唱吧,拿掉别人赋予我的框架。
当我开始筹划阿密特出现时,还是依旧有很多不同意见,大部分的说法都是:你确定这样好吗?这个时候,我就会出现这个口头禅:这是阿密特又不是张惠妹。这一招蛮有用的。

RS:诠释阿密特和张惠妹在你心中有不同的认定吗?
张惠妹:那是截然不同的想法。对我来说,唱张惠妹或是唱阿密特的歌,我都会去设定唱法和表现。当然有时候,我自己原先不会特别做出区隔,但一旦等我进录音室,一开口的时候,很明显的,阿密特唱歌就是会不顾一切放开地唱,展现为所欲为的唱歌方式;而当我要录张惠妹专辑的时候,很自然而然的,我的心情和想法以及脑袋就会转换成张惠妹。
在封闭与质疑中发现爱
在爱张惠妹的人眼中,她不仅是第一,也是唯一,她用骄绩,定义传奇,但外界对于她的质疑也不绝于耳。在这个过程中,她将自己封闭,最终又因为爱与音乐打开心门,门外她逐渐学会应对变化与荒唐,门内她依旧歌唱着爱。

RS:你从波士顿留学回到华语乐坛后,推出的专辑是《我要快乐》,那张专辑在你心中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张惠妹:当时我做这张专辑是出于完全释放的一种心情。从波士顿结束求学回到歌坛,我原本认为我的心有稍微平复,变得比较强大了,但其实还是没有真正地好起来。因为所有的工作很快就席卷而来,我不得不很快地面对现实的世界。从那段时间开始,大家听音乐的型态跟方式还有途径都开始不同了,但我却感受到很多莫名的压力。像是我会听到:张惠妹不行了,过气了,专辑没像以前卖得那么好。听到这些负面的声音对我的确造成干扰,我不舒服的感觉不是担心害怕不红了,而是我依旧渴望唱歌,做专辑。我也开始不断地面对和调适,可是,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我是不是没办法再做这件事了?

RS:你曾经想过放弃唱歌这件事吗?
张惠妹:我没想过不唱,因为我太喜欢唱歌了,也只会唱歌,不想轻易就算了。但在“不想轻易就算了”的背后,要面对很可怕的自我折磨。在那段自我折磨的日子里,我常常醒过来就大哭,很慌,我讨厌看到自己,也不照镜子,只会一直躲在房间里。家里的人常常担心我还活着吗?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封闭之后,某一次我真的被自己吓醒了。有一天我早上起床,边刷牙边哭,哭的时候我抬头看着镜子,哭到声嘶力竭,不能呼吸。镜子里的我很瘦很瘦,整个脸颊凹得不成人形。那一瞬间,我当场吓到了,我问自己:我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了?我死了家人怎么办?爱我的人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很快跟自己说:不可以。我不能就这样死掉。那个画面,我印象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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